豆包碰壁微信，你只看热闹吗？个人数据归属的经济范式、法理解析 与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数据被割据在许多孤岛中
每个孤岛都可以成为利维坦

几天前，字节跳动携手中兴通讯，推出了基于人工智能操作系统（AIOS）的智能手机工程样机。这款手机允许后台调用APP，通过组合填制表单、模拟触屏等动作，实现信息爬取、聊天回复、条件打卡等功能的自动化。

但在操作某款开启界面为地球的通信软件时，这款手机碰了壁：软件弹窗“登陆环境存在异常”，然后账号被迫下线；部分账号被封号。

吃瓜群众议论纷纷，有大佬锐评字节动了太多人的蛋糕，有大佬看到智能体互联网协议的希望，有大佬识别出这是平台为阻挡个人智能体而开启的第一枪，有大佬将豆包手机和华为汽车进行商业模式类比……这篇文章并未讨论上述内容，而是借此契机，谈一谈个人数据归属 以及我们的未来。

一、从个人数据归属的维度看，豆包撞上地球意味着什么？

数据控制权实际属于平台：微信通过其风控措施，对运行在“非原生”终端上的数据交互进行干预，实质上是在行使APP平台对用户使用场景和数据流向的最终控制权。问题是，面对此种控制，用户能否选择不服从？个人数据归属模糊：搭载人工智能的手机操作系统，为了实现特定功能，必然要读取、捕捉、处理、分析用户与其他用户、用户与APP平台的交互数据。豆包手机已明确获得用户的授权。问题是，到底谁是、并且担得起上述数据的授权人？AI手机处理数据，又是否需要获得APP平台的同意？用户选择权的异化：用户购买手机是为了功能和便利，使用微信是为了社交，但由于两大生态之间的不兼容和冲突，用户对自身数据的实际控制权和数据安全保障被置于平台博弈的夹缝之中。问题是，我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深陷于这场漩涡的中心？我们有该如何保护，退一步讲，争取这些权益？

个人数据归属权不仅仅是法律条款上的定义，更是由技术架构、平台壁垒和风控机制共同塑造的现实权力结构。个体对自身数据的控制权正面临实际的全面瓦解风险。

二、个人数据的重要性及归属困境

数据是继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后的第五大生产要素，却因非竞争性与可复制性难被确权。

（一）个人数据的重要性、经济价值：你的数据很值钱
个人数据可被分为状态数据和行为数据。

状态数据，包括性别、学历、工作、收入等，是个人社会关系的属性或标签。在申请消费贷款时，传统金融机构通常会要求借款人提供大量状态数据，以评定风险及额度。

行为数据，大可涵盖你的出行路线、消费记录，小可细至你浏览网页时的触屏轨迹、停留时长。手机厂商、APP开发商，在获得权限后，很容易收集到这些数据。在人工智能时代，行为数据的价值日益彰显：

通过连续一周凌晨、上午、下午三个时点的GPS坐标，模型可以推测你的公司地址、家庭住址；
通过你的点赞、收藏、关注、评论，（协同过滤算法或基于大语言模型的筛选算法）可以分析你的偏好或底线，进而为你推送相关的内容或广告或商品；
通过数以千万计人的触屏轨迹，算法工程团队可以将其用于智能体的训练，增强像豆包手机助手、智谱AutoGLM这样的高级RPA能力，反过来端掉初级职员和实习生的饭碗。

这些数据就是新时代的石油，通过输送给大大小小的模型，能够抽丝剥茧得到关于你的近乎一切。

上述仅涉及2025年及以前的数据用法。如果未来你的数据能发挥更大价值呢？

我仅谈论一个场景抛砖引玉：
今年国庆假期期间，我搭了一个帮我阅读文章、摘抄精华的智能体。这个智能体帮助我节省了大量时间。
这个项目的核心，是基于我过往的读书笔记、微信划线、动态说说，抽象出我关注什么领域的话题、愿意积攒哪类知识、对什么不感兴趣。个人数据是我构造自己分身的前提和关键。
坦白来说，我的项目很粗糙，我相信未来乃至现在，会有更优秀的架构完成这类工作。届时，个人数据的价值也会更加突出。在AI时代，数据不仅仅是资产，更是未来的“人格”本身。谁拥有数据，谁就拥有未来的你。

这些仅描述了行为数据的功用和经济价值。如果状态数据和行为数据匹配在一起呢？可能大家都遇到过——

算法歧视（Algorithmic Price Discrimination），俗称“大数据杀熟”，是指互联网公司根据实时供需与用户画像，生成“千人千面”的价格（价格歧视），榨干消费者剩余，实现对用户精准剥削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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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价即可填满消费者剩余，让生产者或分销者赚得盆满钵满
举个例子：labubu那个丑萌玩偶，我觉得只值12块，有的人觉得值699。在商场，这个玩偶只能统一标价，因此困境出现：标高了我不会买，标低了商家利润太薄；而在互联网上，算法驱动动态标价，打破上述困境：我打开页面时标10块，上面那个人打开时标689，你打开又是另外一个价格——所有人都会看到低于其最高支付意愿的数字，于是互联网公司足赚每个人的铜板。

然而，多付几十块钱并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的危机在于，这些精准描述我消费偏好、价格敏感度的“行为数据”，被锁死在了平台的服务器里。
如果我拥有这些数据，我完全可以训练一个属于我的“比价智能体”，让它替我与商家的算法博弈。
但现在，数据单向透明，平台侧智能体会越滚越强，而我们连基本数据都无法拿全。平台智能体和个人智能体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这种不对称，才是数据归属权丧失的终极代价。

（二）数据的特征——归属权模糊的根源

数据如此值钱，我们却很难像捍卫房子或车子那样，捍卫自己的数据主权。数据与土地、石油等有形资产的最大区别，在于“非竞争性”和“可复制性” 。一个人使用数据并不会减少另一个人使用该数据的效用，且数据可以极低的成本无限复制。就像这篇文章，你的阅读并不会妨碍其他人阅读；转到朋友圈里，也并不会付出什么成本，却能让更多人意识到个人数据的重要性，从而壮大捍卫个人数据的潜在力量。对于数据而言，传统的“排他性所有权”（Exclusive Ownership）在逻辑上难以成立。

例如，对于一笔网购交易数据：

消费者认为这是我的购买记录，属于我的隐私；商家认为这是我的销售记录，属于我的商业秘密；平台认为这是在我的系统上生成的交易凭证，属于我的数据资产。

（三）法理基础：数据究竟是人格的延伸，还是独立流通的财产？

以德国、法国为代表的大陆法系，倾向于将个人数据视为人格权的一部分。自然人对个人数据享有知情权、决定权、更正权与删除权等一系列防御性权利。这种视角的逻辑起点在于：个人数据承载了自然人的尊严与自由。

与人格权论相对立的是“数据财产权”主张。这一观点多由大型互联网平台及部分经济法学者支持：虽然原始数据（Raw Data）源于用户的行为，但数据处理者（APP平台等）投入了巨大的资本建设数据中心，开发了复杂的算法对数据进行收集、存储、清洗、脱敏和挖掘。根据这一逻辑，经过加工后的“衍生数据”或“数据产品”，凝结了企业的劳动与智力投入，应当赋予企业某种形式的财产权。这种权利是一种新型的财产权，应作为绝对权给予系统保护。企业对数据的权利来自于其合法收集、存储，并支付了对价（如提供免费服务）这一事实行为。

“数据财产权”这一理论试图解决数据激励问题，但这也引发了“不当得利”的质疑——企业利用用户的无偿劳动（生成数据）获取巨额利润，而用户却仅获得免费服务的微薄回报，甚至在试图取回数据时遭到拒绝。这是否构成了某种形式的剥削？

三、现状与潜在未来：不平等数字契约

学界的争论或许还在继续，但在现实的商业丛林中，巨头们早已制定好了游戏规则，没留给我们讨论的余地。绝大多数互联网用户从未认真阅读过动辄数万字的服务条款，但正是这些条款构成了当前数据归属的实际法律基础。

以拥有逾10亿用户的微信为例，其服务协议构建了一个典型的平台中心化权利结构。协议明确规定，微信账号的所有权归腾讯公司所有，用户仅获得账号的“使用权”。同时，平台通过概括性授权（Broad Consent），获得了对用户位置、设备信息、社交关系链等核心数据的广泛使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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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平等的数字契约中，我们每一位用户有所得，更有所失。

维度 用户“所得” 用户“所失”
便利性 免费的社交服务、即时通信、基于数据的个性化推荐。 放弃对账号、社交网络的最终处分权，无论账号是否被收回，数字资产都难被追索或取回。
经济性 极低或零使用成本。 损失“消费者剩余”：平台通过数据精准画像，实施“大数据杀熟”等行为，将本应属于用户的剩余价值（即“最高支付意愿”与“实际支付价格”的差额）转化为平台利润。
隐私与安全 平台承诺会保护数据安全（防御外部攻击）。 数据安全依赖于平台的道德和技术水平；跨平台数据泄露风险；数据成为平台商业秘密，个人难以知晓其使用边界。

近年来，各部门先后出台《在线旅游经营服务管理暂行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信息保护法》《价格法修正草案》，尝试对大数据杀熟问题进行控制，强化对算法滥用问题的治理力度。大数据杀熟仍然屡禁不止（经济参考报2024年10月：三问“大数据杀熟”为何屡禁不止）。

在2022年发布的《关于构建数据基础制度更好发挥数据要素作用的意见》（简称“数据二十条”）中，数据产权的“三权”（数据资源持有权、数据加工使用权、数据产品经营权）运行机制被提出。

“数据资源持有权”概念的提出，巧妙地淡化了“所有权”的争议。它承认企业或机构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对由其管控的数据资源享有事实上的控制权和保护权。这为数据在企业的存储和管理提供了正当性基础 。
“数据加工使用权”确认了企业对数据进行清洗、计算、分析和挖掘的合法性。它划定了企业使用数据的边界：必须在“授权范围”内。这一设计试图平衡个人的人格权益与企业的财产权益。
“数据产品经营权”是“三权”中最具经济价值的一环。它明确了企业有权对其加工形成的数据产品（如API接口、分析报告、算法模型）进行市场化交易并获取收益。这一权利的确立，将“原始个人信息”与“数据产品”进行了法律上的切割。原始信息属于个人，不可交易；但经过加工的数据产品属于企业，可以交易。这种切割是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的前提。

然而，这种侧重于企业端确权的制度设计，可能会给即将到来的‘个人智能体时代’埋下隐患。在不远的未来，个人智能体将直接参与经济活动（解构互联网：数据库与算法的集合，参见智能体网络——算法的自主进化与网络的重构部分）。如前文所叙，个人数据是构造分身的前提和关键。没有自己数据的人，不会拥有独立自主、真正为你着想的智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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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数据也是保证个人智能体差异性、独特竞争力的秘诀。当企业合法地“持有”并“经营”我们的行为数据时，我们想要赎回这些数据来“喂养”自己的AI，将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

四、个人能做什么

现在，让我们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面对此种控制，用户能否选择不服从？从经济成本、现行法规、历史习惯等看，这种控制是难被立刻改变的。不服从往往以放弃APP服务为代价。到底谁是、并且担得起上述数据的授权人？AI手机处理数据，又是否需要获得APP平台的同意？从法条来看，个人信息受法律保护，但只有具有明确指向性的数据才算个人信息、才需要授权人，匿名化处理后的数据不算个人信息。而这些不算个人信息、仍与我们相关、仅不具指向性的个人数据，服务提供商享有无授权处理的法律依据。我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深陷于这场漩涡的中心？我们又该如何保护，退一步讲，争取这些权益？这是一个在当前体系下近乎无解的难题，但并非完全没有博弈的空间：

对于明确受法律保护的、带有指向性的个人信息，我们在授权前一定要三思：个人信息对于厂商所提供的服务来说是必要的吗？是否有替代服务或协商余地？平台协议本质是“禁止个人智能体成长的霸王条款”，当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格式条款说不时，这种状况才有可能发生改变。

对于个人信息以外的、与我们有关的个人数据，从现在起树立本地备份的意识，警惕将生产要素拱手让人；关注分布式技术和去中心化网络的最新进展；关注、参与、推广开源的个人智能体项目。

工业时代，劳动被资本剥夺；
数字时代，数据被平台剥夺；
AI时代，个体的智能能力正在被平台预先剥夺。

在法律和技术把数据主权还给我们之前，每一次将微信聊天记录导出、每一次将读书笔记本地化，都是在为那个即将诞生的“数字分身”，囤积最后的粮草，保留一份火种。

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