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XK传

HZOI的机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门，门里面五楼预备着主机，可以随时上洛谷。学OI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学，每每花四个小时，打一场模拟赛，——这是CSP的事，NOIP每场要涨到四个半小时，——靠空调坐着，热热的打了红温；倘肯多花一小时，便可以看solution.pdf，或者听大神讲题，改出题目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改出一道T4，但这些OIer，多是蒟蒻，大抵没有这样的码力。只有神犇，才踱进机房的讲台上，打开白板，慢慢地讲题。
我从十四岁起，便在HZOI的机房里学OI，自己说，样子太傻，怕拿不了牌子，就在洛谷做点蓝紫罢。蓝名的蒟蒻，虽然容易说话，但求调不带注释代码胡乱缩进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代码在洛谷上评测，看过开O2没有，又亲看“恭喜，您通过了此题！”，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贺题解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自己又觉得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教练的情面大，退役不得，便改为专切绿题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机房里，专切我的水题。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巨大的”是一副凶脸孔，“Field”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ZXK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ZXK是没进省队而学多项式的唯一（并不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勾子里时常夹些皱纹；一部乱蓬蓬的乌黑的头发。切的虽然是黑题，可是又WA又TLE，似乎十多年没有AC，也没有过样例。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多项式，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Z，别人便从他博客园账号上的“zxkqwq”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ZXK。ZXK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ZXK，你数组又越界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出两道题，要一台机子。”便排出九个private成员。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爆了指针了！”ZXK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代码……”“什么代码？我前天亲眼见你交了Ynoi的题目，全Wa。”ZXK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Wa不能算Re……！……多项式的事，能算Re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快速傅里叶变换”，什么“常系数齐次线性递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ZXK原来也学过图论，但终于没有学会网络流，又不会数据结构；于是愈写愈Wa，弄到将退役了。幸而学的一手好数论，便替人家推推式子，A一道题做。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爱写指针。写不到几行，便连Struct和Class，一齐爆炸。如是几次，叫他推式子的人也没有了。ZXK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卖勾子的事。但他在我们机房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改不出题，暂时记在成绩表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切完，从“0pts”上拭去了ZXK的名字。
ZXk切掉60pts，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ZXK，你当真学OI么？”ZXK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省队也捞不到呢？”ZXK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FFTNTT998244353原根组合数任意模数求逆元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ZXK，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ZXK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蒟蒻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数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分解质因数、埃氏筛我还是会的。他说，“会数论，……我便考你一考。FFT的模数，怎样写的？”我想，卖勾子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ZXK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拆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数应该记着。将来进省队的时候，NOIP要用。”我暗想我和省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CCF也从不在NOIP考FFT；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998244353么？”ZXK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998244353的原根是3，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ZXK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求原根，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零基础”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ZXK。他便给他们调黄题，一人一题。“零基础”们A了题，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大模拟。ZXK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题干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会了，我已经不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题，自己摇头说，“不会不会！会乎哉？不会也。”于是这一群零基础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ZXK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翻评测记录，忽然说，“ZXK长久没有A题了。还WA十九道题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AC了。一个调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炸死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写指针。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写到电脑内存里去了。系统的东西，改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爆WA，后来是RE，UB了大半夜，再重启了电脑。”“后来呢？”“后来电脑爆炸了。”“爆炸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炸死了。”教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提交记录。
开始集训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场模拟赛，我正颓着网页。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道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ZXK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多项式，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道酒。”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ZXK么？你还WA十九道题呢！”ZXK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改清罢。这一回我要数论，题要好。”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ZXK，你指针又爆炸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写，怎么会写爆炸？”ZXK低声说道，“写假，假，写假…”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找了题，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NTT，放在DEV手里，原来他便用这算法切题的。不一会，他写完代码，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WA了。原来模数是1000000007。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ZXK。